2008-08-22 
 
陳家毅,新加坡出生,半生旅居倫敦。70年代開始中文寫作,80年代畢業於倫敦建築聯盟,90年代任教於倫敦大學建築系,現於倫敦、新加坡與伊斯坦堡設有事務所。作品包括日本岐阜縣現代住宅、北京長城腳下的公社、新加坡管理大學,紀伊國屋及Page One書店等。曾出版《不完夏》、《重顧草莓地》、《城市磁場》等書。

不管是伍迪•艾倫的紐約,或溫德斯的柏林;小津安二郎的東京,或杜魯福的巴黎;楊德昌的台北,或陳果的香港,我們在電影裡看到的,都是導演們「收歛了一些,再放大了一些」的空間游戲。

導演靠城市造夢,城市借鏡頭重生。人在城市裡築巢,城市靠人氣運轉。有水泥的人建城,有攝影機的人拍電影。時間到了機會來了,彼此的身分、工作偶爾亦互調。說到底,大家共同有建設,關注的重點同樣是生活――「民生」而已。城市與電影的關係,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cheem。

【建築師看電影】
陳家毅
電影是流動空間
Kinokuniya、Page One書店的建築設計師陳家毅在倫敦大學授課時,常要建築系學生去看電影。他說,建築師是在創立空間,也在受原有空間的影響;城市建築與建築之間、建築與公共空間之間必需有對話。看電影,正是觀察它們的方式之一。

要唸電影啊? 那去學Architecture(建築學)囉。――這是陳家毅父親告訴他的一句話。

這話有點讓人摸不着腦。即使現在,眼前已成國際知名建築師的陳家毅又重複了一次:「因為,最靠近電影的學科,就是建築學。」聽來仍是半解,只好請他細述箇中奧秘。這一細述,還真堪娓娓道來,環環相扣;宛如一場流動的時光映畫。

70年代,新加坡出生的陳家毅已在《學生周報》《蕉風》撰寫影評。服完兵役該上大學,原想唸電影。但那時電影在新馬兩地還不算一門行業,大學裡沒那樣的設備,亦無那樣的遠景。父親認為唸電影賺不了錢,便對他說了那句話。

他聽話選了建築系, 一來沒得挑, 二來想想也有道理:電影與建築, 至少還有「都講藝術性」 這個共通點。可唸了下來,才發現根本不是一回事。第二年他成績不錯,向父親要求周游列國作獎勵時,首先就選了洛衫磯。這裡頭有點私心:「我還告訴他, 我要物色比較好的學校,他也同意,所以就去了洛衫磯的University of Southern California。因為George Lucas、Steven Spielberg、教父的Coppola等重要的美國導演都在那裡。我第一站就選那所學校,是想先轉進那裡的建築系,然後再慢慢走向電影系。」

倫敦泡電影之始
豈知去了,才發現那裡的氣氛與自己想像中又不合。輾轉之下再到倫敦,唸的仍是永遠的建築系。但是在倫敦的那段日子,書沒少讀,電影可也看了不少。那時陳家毅常去一家叫Scala的老戲院,星期六總播一些實驗性很強的藝術片。有時從晚上11點播到清晨6點,不少來倫敦耗周末的窮學生與藝術家沒錢住旅館,就在戲院裡邊看邊睡覺。陳家毅在那裡看過Andy Warhol片長6小時的實驗作,鏡頭搖搖搖,他也是睡睡睡醒醒。在Scala看的大量電影對他而言,正是吸收養分的特殊經驗。

然而這還不是他意識到電影與建築相交的時刻。他還不理解。直到80年代,他有次走在意大利小鎮上,才赫然有悟。而大悟的關鍵字眼,其實是:追本溯源。「如果你要研究西洋建築,你一定要從羅馬時代的經典開始了解,就像我們寫文章,就會回溯到唐詩宋詞、元明清小說同樣的概念。因為即使是現代建築,它的結構、美學、比例上的尺度到今天為止,都是依照羅馬與文藝复興時期那個傳統。」

意大利溯源之旅
那次,他在意大利的街道上發現文藝复興時期的建築藝術,其實是受教堂壁畫的影響。14世紀的壁畫沒有固定的透視方式,到了15世紀卻有了焦距點。15世紀的達文西與米開郎基羅不約而同的發覺,透視的概念不太對,因為人的眼睛看東西雖有透視,但人是會移動的。

「人動的時候,焦點就一直在轉、在改變,所以才帶出比較不四四方方的建築,而是一個流動型的造型,後來就變成巴洛克建築物和模式。它是依照人的走動來感覺空間的。如果你回溯達文西早年的畫,大都是圓圓的,因他認為即使人不動, 人的眼睛也在轉。所以空間也是流動性的。」

說到這裡, 問題總算回到了源頭:達文西的觀點和電影不謀而合,因為電影也是流動的空間!而達文西死後至少377年,第一部電影才出現。

「原來建築與電影是這樣相同,所以我並沒有遠離我的目標。直到今天,我在設計或探討一些概念的過程中,我會和其他設計師稍微不同,是因為在設計空間時,我會平面、立面跟剖面一起看。在我眼裡,在看一個平面時,我是在這個空間裡游走,而不只是扁平的layout。」這是他的設計總有很強的立體感之因。

看戲學空間個性
陳家毅在倫敦任教, 常叫建築系的學生去看電影。建築vs電影,又以這樣的方式結合了一次。他給學生一把鑰匙,「在電影裡頭,其實除了顏色、光線、流動……還有更重要的是,所謂的narrative。即故事的精髓,也是人物的描述。」這更是設計師必須考慮到的事,與表達業主的個性相關。

他舉法國電影《歌劇紅伶》(Diva)為例,裡頭有個越南小女孩踩着滑輪,不斷在廢置的倉庫裡游走。「她走來走去, 鏡頭也在走來走去,那空間就塑造了人物的造型。她本來是一個越南難民,去那裡見了藝術家,原本是一個破落的倉庫,但是那空間拍得那麼寫意好看。所以我要學生先了解業主的格性、他的環境,才帶出來。在正經八百的空間裡,其實還有其他很好玩的空間。」

陳家毅自己倒不會通過電影,去了解一座城市。「電影畢竟是虛造的東西。」然而電影會成為豐富個人經驗的一個媒介。「所以我很享受,真假也OK。我從很多來源得到這樣的,不太真實的空間,它在我腦中掠過時,我會把它捉下來放在紙上,變成真實的空間。」

打金瓶梅的主意
這一環,他笑舉《金瓶梅》為例。他在書裡發現, 李瓶兒與西門慶是鄰居。兩家庭院隔着一道牆,李瓶兒把很多東西從牆上移過去,「偷偷摸摸的,很有趣。」而西門慶又剛好對着潘金蓮的房子,就和潘金蓮打了招呼,晚上鉆入花園,再從後門溜到李瓶兒那裡幽會。「有一天我會把這空間塑造出來。」

這空間必有景深。15 世紀中、後期,人們從原來的透視畫中發現了光暗、影子。他們嘗試在描述空間時,從暗,到光,再到暗,以此來增加景深感。「這完全和電影的手法一樣! 它造成了一個遠景、中景、前景。當你通過室內,室外,室內去看某一樣東西時,就變得有景深的感覺。」他繼續解釋,這像17、18世紀荷蘭Jan Vermeer等的古畫,也像馬六甲的傳統屋子, 有前房、天井、後部……因為馬六甲也受了荷蘭建築的影響。

訪談過程隨手拈來的各式資料,應是花了他不少研究功夫。他說:「 設計建築與做學問一樣,一定要非常誠懇、虛懷若谷去對待,必須走到裡面了解、消化,成為你的一部分之後,它才能慢慢釋放出來。」這當是一直跳躍在電影、古畫、東方建築、西洋建築的大環境裡摸索的陳家毅,最深刻的領悟了。


【以建築師之眼】
看電影院
電影院與電影空間是兩回事。電影院是black box,你進去以後,銀幕就是一個窗口;窗口大的話,看到的東西就很大, 比如《斷背山》的開場,你肯定要看大銀幕,才能感覺李安要帶出來的山水之間,兩個孤獨的人獨處時會發生的事。但是若窗口很小,你可能會感覺這是莫名其妙的事情,你感覺不到很大的空間跟很渺小的人的那種比例。

看電影觀眾
我對看電影這個動作已沒有太大的好奇。因為不論我到哪座城市,都在放成龍、Warner Brothers的什麼什麼,我已經沒感覺了。我對看電影的人完全無興趣。新加坡還有一兩個有良心的發行人,有時會播Francoise Ozon(Eight Women的導演)的電影,或是拍Samurai的導演山田洋次的電影,我會zoom進去看,然後zoom出來。

看書店
我設計了那麼多家Kinokuniya,從來沒把它當成書店。我把它當成英國人的書房,或一個人文的空間。書店的定義在亞洲和在歐陸,是兩回事。因為歐陸有很多有關文化的場所,去書店就是去買書。但是在亞洲,尤其是新馬,甚至日本,書店負有另一層責任:它在把時尚與文化的訊息傳播出來。你在這裡除了買書,還可以得到其他的訊息。你可以見朋友,也可以在很好的環境裡閱讀、思考。

很多普通書店會用書架填滿窗戶,但我犧牲了很多這樣的空間,因為我覺得如果能借景,就能成為人看書、看文字之間的空檔,讓眼睛可以往遠處看,腦袋可以飄遠。那是閱讀與思考的空間, 是無形的。

看電影的最佳城市:伊斯坦堡
向陳家毅探問,在哪座城市看電影最難忘?答案竟是:土耳其的伊斯坦堡(Istanbul)。

兩年前的伊斯坦堡電影節,觀眾對蔡明亮電影的熟悉, 讓到訪的蔡導大吃一驚。他們幾乎能對蔡明亮的每一部戲提出最細緻的疑問。那時的馬來西亞政府,正猶豫着該不該讓《黑眼圈》在吉隆坡上映。土耳其電影節播放的美國片《性愛巴士》(Shortbus),兩百多個男女大方坐在一起觀賞。土耳其人的寬容、文化的底蘊,及對藝術的熱忱憾動着陳家毅。相對於亞洲城市的勢利,伊斯坦堡最可貴的地方,在於「它並沒有因為經濟的飛漲而覺得文化、藝術是次要的,或利用它做商業操作。這點土耳其似乎很歐陸。”

土耳其從心出發
「土耳其人真正從自己的興趣、嗜好去挖掘新的東西,再把它發揚光大。」這是土耳其電影之所以在坎城、柏林電影節一再得獎的原因之一。土耳其的城市從來不拆除舊的地方,最近起了家大型超市也不在市中心,而是在郊外,他說:「你不用想碰他們的市中心。」敬慕土耳其之深,甚至讓他去學土耳其語;只遺憾這語言實在太難,至今仍是一句不全。

土耳其位跨亞、歐兩洲,坐收地勢之便, 又有豐厚的歷史背景加持, 他倒喜歡土耳其人有亞洲人講義氣的特質,亦重家庭觀念。其他觀察,更如數家珍:「他們有幾樣東西很亞洲。第一, 他們吃飯; 第二, 他們喝茶,第三,他們入門脫鞋;第四,他們去澡堂時穿木屐。他們傳統上是坐地上的,他們的食物是share的。這和歐陸很不同。歐陸是穿鞋子、不吃飯、吃馬鈴薯,然後喝茶放牛奶、不坐地上、吃東西一人一份。」

看電影時很歐陸, 生活起來很亞洲,這大概就是陳家毅對「非常……like home」的土耳其死心塌地之因。
(亞洲眼╱第29期2008.08.3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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